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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0|话本(2 / 2)


坐了不一刻,武大就端着一笼炊饼来了。王婆看得眼都直了。从来没见过这么白、这么软的炊饼!东京城里皇后娘娘每天吃的,也未必比这些要强许多吧?

潘小园拣了两个大的,帕子包好了,递过去,笑道:“干娘拿回去,随便吃吃。”

王婆等的就是这句话,少不得做出一副惊喜的神情:“哎呀呀,你们用这种白面做炊饼,是个什么道理!这要是卖到外面,得多少钱一个?”

潘小园心眼儿一活络,笑道:“干娘倒是说说,得卖多少钱?”

王婆哈哈大笑:“十文,十文!少一文也不卖!”看看手里的炊饼,心满意足,想要告辞走,又觉得未免显得自己此行目的太明显,于是手上还是抹着茶盏,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武大说话。

说着说着,忽然看到门外有个小脸儿一闪,正往里面张呢。

看来闻到香味的不止王婆一个。既然炊饼分了王婆。那其他邻居最好也不能厚此薄彼。潘小园便赶紧招手:“贞姐儿,小姑娘,过来,尝尝我们的炊饼!”

王婆也跟着招呼。被送炊饼的不止她一个,心里就坦然多了,立在潘小园身后跟着招手,俨然半个主人。

刘公家的贞姐怯生生的,犹豫了好久,终于是抵不过香味的诱惑,慢慢跨进来。潘小园一把拉住,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炊饼。女孩儿眼睛一亮,捧着就大口大口吃起来,转眼间,一个跟她脸那么大的炊饼就吃得干干净净。手背抹抹嘴,又把手背上的面屑吃干抹净。

潘小园呆住了,半天才想起来什么,赶紧拉住她手,说:“上辈子跟炊饼结仇了是怎地,歇歇再吃,别坏了肚子!进来坐!你还没吃饭?”

这孩子的吃相,活像电视里看到的难民。刘公家不穷啊,怎么把她饿成这样?

贞姐红了脸,低下头,小声说:“帮娘做饭,砸碎了一个碗……爹爹发脾气,说我不中用,赔钱货……不让我吃饭……”

潘小园大怒道:“你娘怀几个月了,还让她做饭!你外公呢?怎么就让你爹爹怎么作践你娘俩?”

贞姐眼圈一红:“外公在床上生病,管不得。”

这时候隔壁声唤,大声叫贞姐回家。女孩儿脸色一白,还没等潘小园出言挽留,转身就跑,出门时还不忘回头,小声说:“谢谢六姨!”

门关上,听得隔壁门砰的一声响。然后就是刘家女婿大声叱骂,似乎还把贞姐手里剩下的炊饼一把夺走了。贞姐哇哇的哭。

潘小园回了房,意兴阑珊,往椅子上一屁股坐下。武大想安慰她,笑道:“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吗?他家一向这样,嘿嘿,娘子别为人家的事儿生气。”

武大的脸也突然重新变得讨厌起来。潘小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,嘟嘟囔囔地说:“丫头片子怎么了,就活该挨打挨饿?”

王婆忽然压低声音,往门外瞥了一眼,背对着武大,凑在潘小园耳边,道:“谁让他家娘子生不出个小子呢。前年倒是生过个丫头,女婿和丈人一合计,不愿养,送人了事。去年又怀了,可恨她不小心,夜里倒净桶的时候一个踩空,第二天,流下来一个男胎。那丈人刘公本来就只她一个女儿,指望着招个女婿延续香火,见一次次的没有男孩儿影子,这才怄气,至今身子不好,家事便不怎么管了。”

一聊起陈年八卦,王婆那双眼睛里熠熠发光:“上个月请了庙里的姑子求签问卜,说刘娘子肚子里这个,铁定是小厮,说不定还是双胎。一家人欢喜得什么似的,就那个小妮子不识相,哭了半夜,我这边都听见了。你说说,给她添两个弟弟,有什么可哭闹的?这不是故意给她爹娘唱霉戏么?就这样,这丫头能招她爹喜欢?前些日子王大户家里要买两个弹唱丫头,放出话来,他家女婿还问了两句价钱呢,让刘娘子大着肚子赶过来,哭着闹着赶回家去,才罢休!”

王婆显然对这种事司空见惯,唏嘘了两句,总结陈词:“谁让她娘生不出个小厮呢!”

潘小园默默无言,想评论两句,又觉得无从下口。忽然又想到,过去的潘金莲,恐怕就是一个被人嫌弃的贞姐吧。排行老六,家里养不起这张吃饭的嘴,这才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做丫环。也难怪,水浒原著中她的故事里,从来没见提起过她的父母家庭。

这么想着,对那个瘦削胆怯的小女孩,又多了种说不出的感觉。

布店老板娘暂时安静了一阵,于是街上诸般声响重新浮了出来。在一片乌央乌央的嘈杂中,潘小园终于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而声音:“炊饼哎——炊饼——今早上刚出炉的新鲜大炊饼——”

赶紧提了篮子,走到墙根底下,张眼望过去。武大已经收拾好了担子,沿街踱步,笑眯眯地喊上了。

都说专注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。再加上潘小园眼下心头舒畅,她居然头一次觉得,武大的脸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嘛。

只见武大笑容可掬地招待来往客人,一手收钱,一手掀开担子盖儿,捞出白白的炊饼。这两只手左起右落,右起昨落,行云流水,十分熟练。他拿炊饼的时候,手里垫着一方白帕子,以免沾了银钱的手指头和食物直接接触——这是潘小园死乞白赖要求他加上去的。

便有人问他,为什么今天手里添了个白帕子。武大嘿嘿嘿笑着,只是答:“我浑家让拿的,干净,嘿嘿,干净。”

不少买主大概都是出外买早点,急匆匆走过来,凑头到担子里看看他的炊饼。有不少却又摇摇头走了,转而在旁边的汤饼铺,要么就到另一侧的煎点药茶摊子上落座,热热的喝一碗。有那些走得急的,赶时间,才快速买几个炊饼揣怀里,边走边吃。有时候,买了两个炊饼当主食,又坐到旁边的铺子里,点菜去了。

偶尔,还能遇到大户人家里派出来跑腿的小厮,一买买走十几二十个,作为一大家子的早饭。武大这时候一张脸简直笑出了一朵花,极尽殷勤,小短腿像装了风火轮。可惜这样的买卖并不多,大多数时候,还是零售多于批发的。

潘小园默默观察着,调动以前大学选修的经济学知识,大概能明白为什么武大的生意迟迟火爆不起来了。

第一,武大的炊饼并非县内百姓的“刚需”,也就是说,可替代的商品太多。左有汤饼铺,右有馉饳铺,馄饨摊,肉饼摊,还有街上那一连串的茶楼酒楼,都是他有力的竞争对手。和那些汤汤水水的丰富早饭相比,武大的炊饼唯二的优势,就是价格便宜、便于携带。而这两个优势又不是他独揽的——缺乏核心竞争力。

第二,价格低,意味着利润空间也低。回忆现代社会里,专门卖馒头的小贩哪能活得下去?白馒头都是依附在大型副食店里,作为连带产品销售的。武大的产品种类太过单一,产品技术含量不高,除非大规模生产,否则很难形成产业竞争力。而家里那个小小的手工作坊,靠他一个人,怎么实现批量产出?

第三,市场遵从二八定律:百分之八十的炊饼,都是百分之二十的顾客买走的。这部分“大客户”,武大却没有和他们形成固定的供需关系,总是处于等生意上门的状态。而其余百分之八十的零买客人,尽管只是十文八文的交易量,武大却对他们重视得过分,经常为了多卖出一个炊饼,走街串巷,走到人流稀少的小街坊里去。

综上,如果武大只有做炊饼的手艺,那么他最好的策略,是和大户人家、茶楼、酒楼合作,成为他们专门的主食供应商,做批发生意;如果武大依然想挑着担子上街零售,那么他的产品最好多样化、高端化、价格高低不等,以吸引不同层次的顾客——人家好不容易出一趟门,就为买两文钱的炊饼?那时间成本可都不只两文钱了。

当然最重要的,还是要解决赊欠问题。古代老百姓没有理财观念,不知道金钱的时间效用。譬如赊欠一百文,一个月后还账,仍然是还一百文。武大相当于给全县的百姓发放了或多或少的无息贷款,而他自己的现金流却受到极大的制约——能盈利才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