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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松咬着嘴唇,一声不吭地听训,最后终于倔强来一句:“晚辈确实不曾想过建功立业。”

周侗冷笑:“想了又怎样?史文恭那孩子,敢当着我面,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,让我揍了一顿屁股!你――你好一点,你当年跟我说,只想……只想、一把刀……”

武松垂首,不卑不亢:“一把刀,一壶酒,快意江湖。晚辈当时是这么说的。”

周侗哼一声:“你有如此资质,知道我为什么不收你做徒儿吗?”

武松点点头:“晚辈心无社稷,从未有过忧国忧民之思。”

“现在呢?”

“现在……有一点点,不算多。”

周侗大笑,指节连连敲桌子:“好,你的脾气倒是没变!”

一老一少一问一答,听着有些疯疯癫癫的,潘小园却一个字都不肯漏过,再看周老先生的一言一笑,真切地生出给他磕头的冲动。

梁山上最够兄弟的人,讲的也不过是义气,有福同享有难同当;即便有人心怀江山社稷,多半也是将“国运”、“气数”挂在嘴边,粪土当年万户侯,一派宏观韬略。

而周老先生周侗,是她在这个世界见过的、少有的、把每个人的命都当回事的。为了实践“民为贵”这三个字,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。

周侗的话,七零八落的,但她觉得已经完全理解了。反观武松,有些沮丧。岳飞把棋子重新铺在桌上,给老先生冲了盏茶,若有所思。

她柔声接话:“武二哥,老先生的意思,你既有如此武功造诣,虽然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,但在这世上无疑算是运气。本事大了,担的责任也会大。他让你想着,还有千千万万像我这样,一刀能见血、一拳能丢命的芸芸众生,你要浪迹的江湖,缺了这些人,还能是个美妙的江湖么?”

武松沉默半晌,苦笑:“道理我懂,可是……”

“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样的。但世间万事,也并非都能由着性子来。多少人辛苦一生,只为混口`活命的饭,他们的脾气秉性,谁又在乎呢?”

这些话,也只有当着周侗的面,才敢对武松直言。但话说回来,她自己,做得到这般觉悟吗?

周侗忽然不气了,笑道:“你这小姑娘,有点意思。”

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谦逊,老先生又伤感了:“只可惜,只可惜……唉,人生有限,我们身在此山中,看不到将来之事……鹏举,你不知道……我多煎熬……明知世道有变,却不知会往何处变……走了一步,看不清下一步……要是我能再活二十年、不,十年……”

岳飞连忙跪在老先生膝前,温言说道:“恩师身体康健,为什么活不得十年?今日你说话太多,不如先休息……”

周侗笑笑,忽然双目失神,手中的棋子掉在地上,头耷拉在岳飞肩头,昏睡了一刻,花白的胡须颤动,忽然又醒了,眼神重新浑浊起来。

岳飞轻声叫:“恩师?”

周侗又茫然了好久,才问:“这位年轻人,你是……”

岳飞习以为常,又花了不少时候,才重新帮他找回了记忆。周侗拾起桌上的棋子,重新摆成方才那个局。摆一半,忽然注意到了摊在桌上的密信,白眉一皱。

“可惜,阿骨打死了……大宋少一个盟友……”

武松和岳飞同时提醒:“还没死。”

周侗的目光忽然越过两人,定在潘小园身上。

“小姑娘,你过来,你方才说……阿骨打要死了,是……是听谁说的?”

潘小园心里一凉。方才冲动之下开口抛出此事,信口胡诌是听史文恭说的。但周老先生只是健忘,又不是傻,万一听出漏洞……

周侗却目光炯炯,欠欠身,看着她笑了,几乎是调皮的,悄悄道:“是不是不想让那两个臭小子听?没关系,你只跟我说。”

潘小园呼吸一滞。身边的灯火忽明忽暗,突然仿佛烧灼得她眼睛一痛。

谁看不出,老先生已是时日无多。他清醒的那一分工夫,念念不忘的煎熬,便是他到底有没有拯救哪怕一点点黎民苍生。洞察世事如他,也推测不得,下一步到底是阳关大道,还是万丈深渊。带着这些未尽的念想,以后的他,在另一个世界,也住不安稳吧?

她忽然不自觉捂住嘴,几乎是急切的,朝老先生点点头。

周侗朝她眨眼,几乎是蛮横的朝武松一指:“你们出去!别偷听我和女孩子说话!”

武松和岳飞面面相觑,都知道老小孩的脾气,不敢拂逆,先后退出去。

潘小园心跳加速。周老先生年轻时一定有不逊于燕青的魅力,就连现在,怎么也把她迷得五迷三道的?

还是守住理智,干坏事之前,先定军令状:“谁都不许告诉。”

周侗:“拉钩。”

潘小园绝倒。还以为他会发个江湖毒誓呢。

在老先生身边跪下,跟他狠狠拉个钩,感到他虚弱的力气。

然后左右看看,轻声开口:“老先生就当我做了个梦罢。这密信,算起来应该今年出世。宣和三年,北伐,宋攻辽失败,金攻入长城以南,辽国五京尽被金夺去。然后,阿骨打应该是死于……嗯,一一二三年,就是宣和、宣和五年,然后……忘记是哪年,对不住,金军两路攻宋,宣和七年……靖康……攻入开封……”

……

周侗听着听着,仿佛睡着了。许久许久,才睁开眼,慢慢一颗一颗的,把棋子摆成一个复杂的局,直到无子可落,才寂然笑道:“这个梦,够长的。”

以他的智慧,定然知道,这便是最可能的结局。

潘小园轻咬嘴唇:“先生信我?”

周通轻笑:“我这辈子,见过的事多了,不敢……以己度天啊。”

潘小园心中涌起感激:“那,能避免么?”

周侗抓起一枚白子,意兴阑珊地看看,摇头:“每个人都以为他走的是最合适的一步。合在一起,一局最臭的棋。”

说毕,棋子用力一丢,一地叮当声响。

潘小园默然不语,半晌,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想法:“只要能避免一点点……”

老先生看着她笑了,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:“史文恭那小子,你把他抓回来,我有话要问。”

潘小园连忙点头。老先生必定是想到些可以扭转局势的问询。

可随后愁眉苦脸:“先生不是不知,奴家又不会武功,哪抓得住史文恭半个手指头,况且,武松……武松还想杀他呢。”

周侗盯着她,昏花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。

“他不听你的话。”

潘小园从耳根红到脖颈,轻轻一点头。

老先生痛心疾首:“女孩子的话怎么能不听呢!唉,想当年,我……我要是能……”

潘小园竖起耳朵,八卦之心膨胀,觉得要知道什么不得了的。

周侗却打住话头,恍惚一阵,把这事忘了。

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?”

她连忙答了,又画蛇添足地说:“排行第六。”

周侗点点头:“嗯,鹏举行五。”

潘小园:“……”

觉得老先生又要犯迷糊了,想着要不要把武松和岳飞叫回来。